(一)
芝诺斯突然从梦中惊醒,略有点发愣地看着卧室中凭空冒出的一团黑影。
现在是帝都魔导城的午夜。第十四军团在一年前的西征中受到沉重打击,目前正在大肆建造分隔帝国行省与蛮族统治区的城墙,所以芝诺斯的第一反应是,这也是艾欧泽亚的蛮族在搞鬼。可是即使他们胆大包天地潜入皇宫行刺,目标也该是索鲁斯陛下,再不济也是军政高官,轮不到他这个刚满十二岁的小皇子。
——不过他很快想到,自己至少还有作为人质的价值。他可不打算让对方得逞,于是一把掀开被子跳起来,扯下墙上挂着的一把装饰剑,刚对那团黑影摆好架势,就有人从黑影中出现了。
一滴血先落到地面上,而后才是踉跄的人影。芝诺斯眉毛微动,些微诧异令他没有抢先进攻,紧接着,他对上了一双紫水晶般的眼睛。
那是个年轻女人。她戴着兜帽,穿着黑色斗篷,似乎已被血浸透,这时又有几滴从衣角落下。以芝诺斯的年纪,要谈怜香惜玉还太早,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那女人的额头——女人的眉头也皱着,而一只与他相同的器官,端正地镶嵌在她的额头上。瞬间,芝诺斯联想起自己年幼时的记忆,立时不再犹豫,一剑向女人砍去。
女人立刻抬起左手格挡,可她明明看上去手无寸铁,芝诺斯却感觉砍到了钢板。有“什么”在剑与女人的手之间发出微光,挡住了他的攻击。果然吗?芝诺斯一击未得手,马上撤剑斜转,刺向女人的右侧身体——他看出她的右臂受了伤。果然这次女人提不起右手,又来不及转身用左手,只能紧急向反方向跳去;可是在狭窄的室内,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环境就遭到攻击,虽然避开了这一刺,却也撞到了书桌,一盏台灯被撞了下去,玻璃外罩摔得粉碎,发出的清脆响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。
几乎是立刻,房门外传来卫兵的声音:“殿下,您还好吗?”芝诺斯权当没听见,继续跨前一步,向女人挥剑。女人啧了一声,但仍然只是招架,似乎无意反击,并且不再让受伤的那边身体朝向芝诺斯。两人又过了几招,不知谁踢到了台灯的黄铜灯身,灯身在地面骨碌几圈后撞在金属桌角上,又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。
听到这声巨响,卫兵不敢再等,喊了声“殿下!”,便传来了门锁响动。女人无心恋战,用发光的“什么”将芝诺斯推开一点,接着又开始变出让她冒出的那种黑影。黑影的范围快速变大,但还不够容纳一个人,芝诺斯趁机跳劈向女人头顶,女人立刻后仰上半身躲开要害,可是大腿结结实实地被砍中了,纵是装饰用的钝剑,被少年用出全身力气劈下后,也让鲜血与冷汗同时涌出。可黑影仍在不断扩大,女人强忍疼痛直起身体,一头撞上芝诺斯的脑袋,趁他眼冒金星无法追击,迅速钻进黑影,消失了。
卫兵们赶进卧室时,看到的就是一手拿剑、一手捂着脑袋的小皇子。芝诺斯看上去没有受伤,让他们松了口气;至于地上的血与打斗痕迹,清醒过来的芝诺斯声称他要先继续睡觉,等天亮了再找人来调查和打扫,他们也只能遵命。

“……不仅任务失败,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吗。是我低估了对手,还是高估了你呢……希尔林纳?”皇座之上,索鲁斯·佐斯·加尔乌斯眯着眼睛,上下打量着下方的女人,目光在她右手与大腿上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停留,毫不吝啬地嘲讽道。被称为希尔林纳的女人跪在地上,不顾仍在汩汩流出的鲜血,低声回道:“是属下无能,中了埋伏。”
索鲁斯打了个哈欠,厌烦地挥了挥手(以年近八旬的老人来说,他的动作看起来灵活得很):“算了,最近你行动太过频繁,如果他们废物到毫无准备,我反倒要怀疑盖乌斯没有出全力了。你先下去,稍微歇一阵子吧……记得把血清理干净。”
“是。”希尔林纳应道,然后先后将左手伸向右臂与腿部的伤口,掌心发出温和的光芒——与蛮族们经常使用的治疗魔法很是相似。索鲁斯并未走下皇座前的台阶,等她抬起头,那里却空无一人了。而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,只是再次发动传送魔法,这次的目标地点没有再偏移,正是她在魔导城中的住处。
希尔林纳从凌晨一直睡到中午,才感到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,但依然窝在床上。大概索鲁斯会希望她因为任务失败沮丧,不过即使任务成功,荣光也不会归属于一介刺客。前提还得是她真的在乎所谓荣光——她曾经拥有过那玩意儿,感受也不过如此。一切都是过眼云烟,只有她留下来、不断遵从命令赶赴下一个任务,无论目的地是万人喊杀的战场或是要人熟睡的卧室。
……说到卧室,希尔林纳又想起昨夜第二次受伤的经历。那个金发的小男孩,记得是索鲁斯的某个曾孙,自己似乎是在逃跑间慌不择路传送到他的卧室去了。她当然不想跟皇族动手,不过他下手可真狠,小小年纪恐怕比许多新兵还果决。还好当时是黑夜,她希望对方没有看清自己的脸,即使看清了,只要自己这段时间不与他碰面,他应该就会忘记自己吧。就算他误认为自己是来害人的,追查刺客这种事也轮不到皇子来做。
希尔林纳懒得出去吃饭,但人类的身体需要食物维持,于是下午和晚上她都用储藏的干粮充饥了。等到居住区大半熄灯,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决定趁着夜深人静出去透透气。
她拉开门,猝不及防与一双湛蓝的眼睛四目相对。
大腿上的血管突突跳了起来,用已经治愈的幻痛向她拉响警报;久经锻炼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,一把拎起门口的人影、甩身向室内的同时用另一只脚带上门,又将手中的人影用力抵到墙上。然后她盯着被自己按住的人影,意识终于跟上本能反应,开始对她自己扶额叹息。
她从门口抓进来的,正是昨夜那个少年。这下可倒好,明明十几个小时前为了不跟他起冲突,她宁可被砍一剑,结果现在做出这种事来,攻击皇族的罪名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了。希尔林纳啊希尔林纳,对方不过是个孩子,怎么能把你吓成这样?就算他伤了你,也不过是重伤下的趁人之危,状态万全时他能接你几招?对他冒出与强敌对决的本能,丢不丢人?
烦恼间,少年的脸开始在她的压制下逐渐涨红,无用地抓挠着她的手。希尔林纳稍微放松钳制,让他勉强能够呼吸,但她不敢直接松手,一方面是怕对方大喊引来卫兵,另一方面,她还没想好该拿他怎么办。她没向索鲁斯汇报自己腿部受伤的真相,主要是认为没必要,那么在这一天里,索鲁斯是否接到了有人闯入皇族卧室的消息?是否能猜到所谓刺客就是自己?如果还没有,而这孩子之后可能去告状的话……索鲁斯毕竟只是那个人的假身份,她要不要赌一把,比起这个虚假的血脉,他会更重视一个听话的长期下属?
或许是看懂了她眼中的狠戾,少年没有继续挣扎,察觉自己能呼吸后,喘了几口气便对她摊开双手,显示自己无害。希尔林纳转了转眼珠,手上的动作不变,只是对他微微点头,示意他可以说话。于是少年用沙哑的声音对她开口了:“你没必要杀我。如果我想告发你,就不会一个人来了。”
“好孩子,告诉我,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?”希尔林纳皮笑肉不笑地问道。
“你有天眼,我起初以为你是来复仇的钐镰客余孽,可是你既不用镰刀,身边也没有那种名叫妖异的生物。而且昨晚,你没有还手,今天我也没听说有其他人遇袭。虽然也可以理解成一击不中就撤退了……可是有人直接入侵到皇宫深处,这种事本该尽快上报索鲁斯陛下,然后迅速传得沸沸扬扬,实际上今天却一点动静都没有。所以我猜想,你的目标不是魔导城里的人。”这样冷静的分析,实在不像被掐住脖子按在墙上的少年能做到的,可他现在看起来不仅面无惧色,眼中还闪烁着奇异的光,“甚至很可能恰恰相反,你是在为陛下做事,所以他才会特意帮你压下消息。”
“那只能解释你为何敢来,却不能说明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。”希尔林纳依然不敢放松。自己的潜行技术只锻炼了一年,可毕竟经过专业训练,如果被这孩子破解并直接跟踪到门口,那技术必然有致命弱点,她必须问清楚。
少年费力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,递向希尔林纳:“这是我从你身上砍下来的布料。或许在普通人看来,只是块普通的帝国织物,但我恰好认识它。最近的魔导科技课程上,老师展示过这种最新科技制造的纤维布料,还强调它目前产量不高,只会用于帝国军高层和皇帝亲卫军的军装……而你看起来显然不像帝国军高层。”
其实我还真当过,希尔林纳的嘴角轻微抽动了一下,又赶快按捺下去。少年还在继续:“亲卫军的任务和办公区域充满机密,不过宿舍总是会人来人往,还需要打扫,虽然在皇宫里的位置比较偏僻,但所在地并没瞒着所有人。我找到机会溜进这个区域……再就是,亲卫军里女性数量很少,女性宿舍区里,只有你这扇门有最近开启过的痕迹,所以我就在这里等等看。”
希尔林纳用空闲的手接过那块碎片,决定一会就烧掉它,同时暗中松了口气。虽然这小子做的事怎么听都不算光明正大,可至少他是推理出来的,而不是自己疏漏了什么;就算落下了“证据”,大概也鲜少有皇宫之外的人能知道这种情报吧。接下来的问题就是——“你为什么要来找我?”
“因为我很好奇。你不是钐镰客,那么是混血加雷马族吗?”
“是纯血统。”大概吧。
少年的眼睛更亮了:“那么,你用的那些……像是蛮族魔法的东西,是什么?怎么用出来的?”
明明还没脱离险境,这孩子却几乎把“教我教我”写在脸上了,似乎是深信不疑索鲁斯的部下不会伤害他。不过经过这几句对话,希尔林纳也的确没了杀他的兴致,毕竟在皇宫里(而且还是自己的房间里)杀死皇族,再怎么说都会引发不小的麻烦;而且她训练过几年新兵,那些比他大好几岁的青年,哪个能有他这样的武艺、智慧和胆识?她有点不忍心下手。并且从他的发言和自己没被其他人打扰来看,他聪明到推理出八成真相,却没有向任何人告发自己,并且独自前来,应该也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人。那么……至少先把他放下来说话吧。
“先向我保证,无论我告诉你什么,你都绝对不会向第三个人说出……哪怕是索鲁斯陛下也不行。”
“我保证。”少年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说出这句话,毫无迟疑地同意向他本该效忠的皇帝隐瞒。这过于痛快的承诺反倒让希尔林纳犹豫了一下,最后还是决定松开手。少年站直身体,白皙的脖子上有几道明显的指印,肯定很疼,可他像感觉不到似的,先对希尔林纳自我介绍起来:
“我叫芝诺斯。芝诺斯·耶·加尔乌斯,索鲁斯陛下是我的曾祖父。你是?”
“安娅·埃尔·奥雷利乌斯。”希尔林纳说出了这个身份的姓名,她没必要对任何人把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,尤其是对一个莫名其妙闯上门来的小孩。
“埃尔吗……”芝诺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然后微微一笑,“今后请多指教,安娅。”
(二)
所谓“无影”,尽管以各种手段操纵人类的历史,但一般活跃于幕后,鲜少亲自出手。因此,即使千万年来的各种传说与史书中都留有他们的身影,也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有何目的,以及是从何处知晓请神术等禁忌的秘术。
“所以,你说你是‘无影’,就是指你也参与过这些事件?”芝诺斯坐在希尔林纳的书桌前,指着他自己带来的那本书上的某段文字,抬头问道。
——像爱梅特赛尔克这样,由原生种无影亲自担任一个帝国开国君主的情况,可以说少之又少。大概正是因此,为了避免欲盖弥彰,他并没有从帝国清除那些与无影相关的书籍。即使是当代,蛮族也清楚地知道是无影向他们传授了请神术,帝国既然宣布与蛮神为敌,更加不可能刻意隐瞒这些情报。不过反过来说,他更不会特意透露自己的信息,所以芝诺斯从皇宫书库里找到的有关无影的信息,是与外界别无二致的只言片语。
“我具体负责的任务不能告诉你。不过这些年中我做的事情,对加雷马帝国有益无害。”希尔林纳倚在桌边抱着双臂,小心地斟酌用词,“短期内我的立场都不会变化,你可以将我视作帝国方的人。”
芝诺斯轻哼了一声:“扶植一方势力,去对抗其他势力吗。的确像是无影会做的事。不过……”他锐利的视线锁定希尔林纳的眼睛,“我没对别人说过那天的‘刺客’长有天眼,但既然陛下会为你打掩护,他肯定知道你的身份。操纵历史直接找到开国皇帝头上,你的胆子很大嘛。不怕反过来被陛下利用?”
“……”希尔林纳仰头看天。在过去的三个月里,她已经向芝诺斯展示了几种杂耍级的魔法,确定他的嘴很稳之后,才在不久前、在他的纠缠不休之下,透露了自己“无影”的身份。即便如此,她也绝对不可能透露索鲁斯的真实身份(索鲁斯会杀了她,大概率芝诺斯也难以幸免),又担心说谎会被这个敏锐的孩子看穿,最后选择了模棱两可的说法:“陛下自身就足够雄才大略,我只是帮他多添一把柴罢了。”
芝诺斯看上去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,又低下头翻着书页,自顾自地分析起来:“记载中提到的无影,在同一历史时期,有时存在不同的性别,有时在多个势力间游走。虽然你有那种便捷的传送魔法,但这些事很难视为都是同一个人做的。所以……无影也存在复数,形成了组织吧?从你的行事风格来看,肯定不是顶层的领导者吧?”
希尔林纳闭紧嘴巴,开始反省自己两个星期前为什么不能直接出发执行任务,而是为了打发他离开说出了无影这个词。这小子有点敏锐过头了,为了扳回一局,她决定反客为主:“你问我这些,究竟是想做什么?”
芝诺斯啪的一声合上书本,抬手指了指希尔林纳的天眼,又指了指自己的:“我想知道的是,该怎样让加雷马族也能使用魔法。告诉我,安娅,你是如何成为无影的?既然无影也存在组织,是否意味着下层的无影一定要听命行事?有没有可能获得这种能力,却不受上层的无影管束?”
“第一个问题,恕我无可奉告。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,第三个则是否定。”希尔林纳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三个问题,毕竟她早就猜到了芝诺斯的真实来意。她过去也思考过,战争孤儿那么多,为何索鲁斯唯独选择收养自己、又将自己培育为无影,但那已经是上一世,她仍对索鲁斯充满感激时的事了。到了现在,她也说不上自己是否还因此感激他,但总之这些年中,她没见过几个新面孔的无影,故而猜想索鲁斯也不是随便挑人。哪怕他真的想栽培自己的“曾孙”,也不会需要假借她手,她只要维持疏离态度就好:“我知道无影有值得向往的地方,不过芝诺斯,我好心提醒你一下,无影并非人类。虽然我的确是加雷马族出身,但成为无影,就意味着放弃你现在拥有的一切。我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,以你的身份,有这个必要吗?”
“是吗……果然有层级关系啊。”芝诺斯眼中透出一丝失望之色,放下了手,“既然如此,还是算了。虽然我现在拥有的也不算特别值得珍惜……但如果连人类身份都放弃了,却还是不得不服从他人的安排,就无趣了。”
希尔林纳感觉受到了嘲讽,不过决定不跟他计较,听着他的自言自语:“本来成为钐镰客也可以,可是自从那次肃清之后,就没有人能传授钐镰客的技艺了。就算根据相关记载自己练习,现在事情还没过去几年,会太过引人注目……”他又转向希尔林纳,“安娅,除了无影和钐镰客之外,就没有其他方法能让加雷马族利用以太了吗?”
“据我所知没有了。要么改造自身,要么与妖异契约,除此之外,没有其他办法。”希尔林纳干脆地摇头,想了想,又安慰道,“不过你何必执着于此呢?我听说包括魔导科技在内,你所有科目的成绩都遥遥领先,而魔导科技本来就是索鲁斯陛下大力发展、用来代替魔法的技术。从帝国的辉煌战果来看,它其实更胜于魔法,不是吗?”
芝诺斯板着脸,只回答了一句话:“那毕竟是外力。”然后就不说话了,好像在整理思绪,又好像在生闷气。希尔林纳耸耸肩,这是可以预料的结果,虽然打击小孩子不太好,但如果可以让他停止无意义的胡思乱想,也不算坏事。

希尔林纳本以为让芝诺斯失望,自己就能摆脱他了,结果失望的是她自己。芝诺斯的确不像之前那样一有空就过来找她(大部分时候她都在任务中,这件事是卫兵带着好奇或鄙夷的表情告诉她的),但如果他的假期恰好碰到希尔林纳也在皇宫的日子,还是有一定概率看到他在亲卫军居住区附近转悠。希尔林纳起初还愿意逗逗孩子,但发现这孩子精明到让人无法放松之后就有点烦了,可是在他人面前,她不能表现出对皇子不敬,还是只能先客气地把他请到屋里。
那一次之后,芝诺斯不再提及想成为无影之类的话题。一开始他表示想跟希尔林纳对练武术,遭到数次严词拒绝后,又带着关于加雷马近现代史的书籍与战报,以请教历史事件为由,不断旁敲侧击究竟哪些事件有无影插手。希尔林纳有时候把自己知道的现场细节告诉他,涉及机密便闭口不言,似乎反倒给了芝诺斯探索无影行动边界在何处的乐趣。希尔林纳可不认为这是乐趣,不过因为频率降低到平均每个月一次,并非不能容忍。一来二去混得熟了,她也就懒得在他面前扮长辈,如果在任务中伤了累了,放他进屋后便躺回床上不理他;芝诺斯也不以为意,因为希尔林纳同样不会挑他仪态举止的毛病,权当是换个更自在的地方看书。
这样的相处方式堪称毫无意义,不过两个人都渐渐习惯了。对希尔林纳而言,芝诺斯既不是他的同僚或上下级,也与她没有利益关系,还知道她的双重身份,她唯独在他面前可以不必以虚伪的态度示人;而对芝诺斯而言,这种近乎放肆的态度,让这个无影比所有仆从卫兵都更像“人类”,与那些愚蠢的权贵子弟或随便就能掌握全部生平的教师官僚相比,她的身上又充满谜团,至少不会让他感到无趣。尽管两人都不打算特地定义与对方的关系,但客观来说,他们大概是彼此都不算漫长的人生中,最为接近“朋友”的存在吧。
当然,既然连卫兵都知道了芝诺斯偶尔会来找“安娅”,这些事显然瞒不过小皇子的父亲。“安娅”不到二十岁,芝诺斯虽然只是个孩子,也难免会引发一些流言和猜测。不过“安娅”是索鲁斯的亲兵,经常单独面见皇帝,瓦厉斯大概以为这代表了皇帝对他的独子某种意义上的垂青,至少他没对希尔林纳说过什么。至于索鲁斯,只要不影响任务,他才懒得管这种事,只是有一次似笑非笑地提醒她记得公私分明。希尔林纳低头称是,在兜帽下方翻了个白眼。
这种行为模式持续到芝诺斯十四岁的那年。某一日,希尔林纳刚刚协助镇压了一次大规模的行省叛乱,回到皇宫休息了几天,突然意识到,自己似乎快两个月没见到芝诺斯了。她询问这个区域的卫兵,得到的答案是这两个月的确都没见过芝诺斯。犹豫了一阵子,她说服自己只是担心芝诺斯是不是把什么情报说漏嘴了,然后极为罕见地主动向皇族生活区走去。
芝诺斯对希尔林纳提过自己的课程安排,下一堂课应该是地理学,于是她来到教室附近等着。她在皇族生活区是张生面孔,又穿着皇帝亲卫军制服,收获了若干往来少年和教师的侧目,她目不斜视,装作是来办正事。上课时间马上就要到了,芝诺斯还是没有来,倒是有位红棕色头发的少女在她面前停下脚步,侧过头观察着她。希尔林纳认出这是一位与芝诺斯同辈的皇女,对她行礼致意,少女开口道:“你不会就是芝诺斯经常去找的那个人吧?”
希尔林纳恰好也打算向她打听芝诺斯的去向,便答道:“正是属下。”少女一听,立马得意地扬起鼻子:“哈!你不用再等了,芝诺斯不会来的。最近一个月的这个时候,他都会去训练堂挨一个蛮族的揍。”希尔林纳愣了一下,脊背不禁挺得更直,表情也严肃了几分。少女浑然不觉,脸上带着得逞的笑意:“哼,虽然不知道芝诺斯到底怎么招惹瓦厉斯伯父了,但他平时总是仗着成绩好,摆出一副瞧不起我们的样子,那个蛮族把他揍得鼻青脸肿,也算替我们煞煞他的威风。”
“……感谢您特地告知,那么属下先行告退。”不知为何,希尔林纳感觉不想再听下去了,匆匆对少女行礼,而后便转身离开,少女在她身后大声说着让她换个人勾引之类的话,她完全没听进去,用比预想更快的脚步走向武术训练堂。
守在门外的仆从没有阻拦皇帝亲卫军,希尔林纳直接闯进训练堂,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。
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来晚了一步。剑已不在芝诺斯手里,可他至少还站着,背对大门,殷红的血从他的手肘流到手指,再一滴滴砸到地面。他正低头看着倒下的另一个人,或者说,一具尸体——哪怕是被训练剑贯穿心口,人类也不可能活下来。就在希尔林纳松了一口气,以为所有血都来自那具尸体的时候,芝诺斯似乎察觉有人来了,抬头转身,看到了希尔林纳。
“是你。”芝诺斯的表情平静,手指和腿也没有颤抖,完全不像刚刚完成他的第一次杀人。希尔林纳张了张嘴,却什么都没说出来,只能迟疑着向前迈了两步:“芝诺斯……殿下。”她想像平时那样呼唤他的名字,然后意识到有别人在场,生硬地加上敬称。但芝诺斯好像完全没注意这点细节,站在原地,对她抬起右手:“我做到了,凭借一点小小的手段。”
他的掌心深深刺着一枚水晶碎片,血从伤口边缘涌出。身为无影,希尔林纳迅速理解到这意味着什么,也马上想到了这样做会带来的痛苦与风险。
“这个蛮族一直在用以太剑技对付我。而今天,我也用以太剑技击败了他……”说到这里,芝诺斯的脸上终于浮起微微笑意,“不必听他人颐指气使,也没有借助外力。安娅,我做到了。”
希尔林纳浑身一震。
芝诺斯是在对她说话,是在告诉她,他做到了她不曾期许的事情。
许多幕往事突然浮现在眼前。她看到那个银发紫眸的小女孩,被告知父母牺牲于对蛮族战争的消息时痛哭失声;她看到女孩被亲卫军领到伟大的皇帝陛下面前收养,被赐予接受优质教育和军事训练的权利;她看到皇帝装模作样地当面叹息女孩资质平庸进境缓慢,又大发慈悲地给了她唯一一种复仇的可能性;她看到女孩乘坐在实验型魔导机甲中,却利用无影魔法在战场上大开杀戒,战斗胜利之后回首遍地亡骸,嘴唇颤抖着说出恩人的名字:“索鲁斯陛下,我做到了……”
芝诺斯与她没有任何恩怨。芝诺斯的资质并不平庸。芝诺斯无需向她证明任何事。
即便明知如此,希尔林纳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,将面前少年的身影,与记忆中的那个女孩重叠起来。
她什么都没有说。只是大步走到芝诺斯面前,慢慢俯身,伸出双臂,紧紧地抱住了他。
芝诺斯愣了一下,表情很快又恢复平静,轻轻闭上了眼睛。
(三)
黄昏时的科尔沃地区,帝国军驻地附近的僻静树林。一团黑影突然出现,惊飞了栖息的群鸟。
希尔林纳从黑影中迈出,首先抬头看向西边的天空。夕阳正在艳丽的晚霞中缓缓下沉,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,但她关心的显然不是这个,皱着眉头在空中寻觅了一番,确信没有找到一个血红的光点,才稍微放下心来。她拍掉身上逐渐融化的浮雪,理了理头发和衣服,向帝国军驻地走去。
年轻的哨兵认出她军装上皇帝亲卫军的徽记,行了军礼便将她请去出入登记;负责登记的军官早已认识她,不等她说明来由,直接在登记簿上写下了“安娅”与“芝诺斯”的名字,然后安排一个士兵帮她带路。希尔林纳颔首致谢,跟着士兵一路走到军官居住区,卫兵敲响芝诺斯的房门,通报来人姓名。
芝诺斯在屋里说了声“进来”,卫兵便替她打开房门。希尔林纳见芝诺斯正在桌边头也不抬地处理文书,便不等主人安排,脱下外套挂上门口的衣帽架,然后直接坐到房间中另一把椅子上。如果忽略如今的芝诺斯已经长大成人的话,与数年前在皇宫时相比,两人仿佛只是对换了位置。
剩余的文书不多,芝诺斯完成工作后将它们交给门口的士兵,这才对希尔林纳开口:“已经有四五个月没见面了吧。看来这段时间你也被安排了不少任务?”希尔林纳点点头:“嗯,之后应该也会再忙一阵子,所以趁着今天有空,就过来看看。不过,我本来以为你会在帝都。”
“半个月前才临时调来的。大将军阁下似乎认为,西洲蛮族的负隅顽抗,会让安乐之所的叛军有所行动,于是加派了一批兵力支援。”芝诺斯的语调毫无起伏,“不过截至目前,我们镇压的四场小型暴动,全都不值一提。”
“让现在的你来做这种事,可以说是大材小用了。”希尔林纳单手撑桌,托着下巴看向芝诺斯,“不过,瓦厉斯殿下的目的应该是让你积累一些战功,以便之后接任军团长吧。”芝诺斯冷冷道:“他若真想让我立功,就该派我去西洲。”
希尔林纳眨了眨眼睛:“已经有两大军团在攻打艾欧泽亚了,哪怕你现在赶去,无论功劳还是最强的敌人,恐怕都轮不到你单打独斗。”“……哼。”芝诺斯知道她说的是事实,用鼻子哼了一声,又转向门口:“安娅,陪我出去走走。”他没有征求希尔林纳的意见,而后者应声起身,跟上芝诺斯,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营地,爬上一处废弃的瞭望塔。
此时夜幕已经降临,希尔林纳在微凉夜风中戴上兜帽。驻地的灯火照不到瞭望塔上,仍能看到头顶高悬的辽阔星空,两人并排站立,静静眺望这片宁静。少顷,希尔林纳又忍不住扭头向西边的天空,即使在夜色中,仍然看不到卫月的踪影。芝诺斯注意到她的视线,也朝西边看去,两人一时无言,但心中所想显然不同。
过了一会,是芝诺斯先开口了:“索鲁斯陛下远征东洲,只用了两次尝试,就将大部分有战略价值的奥萨德土地纳入版图。”“……是呢。”希尔林纳轻声应道,没有更多评价。芝诺斯也不需要她的评价,望着西方继续说道:“而远征阿尔迪纳德,这也是第二次……安娅,你曾经说过,你的任务对加雷马帝国有益无害。即使是现在也是如此吗?”
希尔林纳停顿了半秒,才回答道:“即使是现在,我的行动也与帝国军的目标一致。”芝诺斯似乎从这个回答中察觉了什么,看了她一眼:“不直接回答吗……也罢。”他短暂思索片刻,再次开口:“无论如何,既然你扮演了陛下的亲信,多半也知道这个情报吧——关于第十四军团和第七军团,最近传回了完全相反的军情?”
“……原来你也知道。也是,瓦厉斯殿下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,才派你过来的。”希尔林纳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一点,“你肯定也是因为清楚这件事不能外泄,才爬到这种没人的地方跟我聊天吧?”
“哦?看来盖乌斯说的才是真的。”芝诺斯轻笑一声,希尔林纳感觉自己被套话了,立刻板起脸——不过也没有多认真,因为她需要对芝诺斯隐瞒的不是这个。其实帝国高层大多猜到“奈尔已死”才是真实的情报,忠实的王狼断不可能在这种级别的要事上撒谎。但索鲁斯表面上以稳定军心为名,命令众人在西洲战事有结果之前,禁止对外提及此事。至于背后原因嘛……最理想情况下,不久之后他就不需要替任何人圆谎了。
见猜测得到证实,芝诺斯继续说道:“虽然第七军团还在尝试,但没了奈尔,他们只能算一帮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。那么在攻打西洲上,帝国已经第二次受到重大挫折。即使早早攻下阿拉米格作为前哨站,其他地区的蛮族仍有如此实力,能抵抗帝国十年之久……”
希尔林纳忍不住插嘴:“也不算一直在抵抗吧。第一次是因为有其他生物介入,出现惨重的意外损失,才不得不撤军,其实没有正式交手。那之后又有蛮神召唤的事,盖乌斯不愿牺牲普通士兵,才持保守态度的。”芝诺斯神色不变:“无论如何,这次奈尔的失败总是实打实的,说明他们至少有如此实力,能击溃第七军团的精锐。”
其实第七军团的精锐大部分还活着,还被精炼了导致比大部分帝国军都忠诚,有没有奈尔也无所谓——这些话,希尔林纳当然不能说,只能听着芝诺斯继续分析他所掌握的情报:“而且我听说,蛮族人已经找到应对蛮神的方法,那么让这些方法为帝国所用,也是迟早的事。因此或早或晚,盖乌斯都会继续进攻艾欧泽亚,并与那些强大的蛮族对决吧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?”希尔林纳偏过头问道。在她的记忆里,芝诺斯虽然会圆满完成每一项任务,但主观上总是对各种事都兴致缺缺,因此他突然对西洲的战事如此热衷,令她有些不解。芝诺斯目不转睛地凝视虚空,好像在自言自语:“盖乌斯的实力和战绩有目共睹,他和那些蛮族,会展开怎样一番对决呢……蛮族的实力又是如何呢?倘若第十四军团第三次陷入僵局,父亲或许会派我去支援。可如果在那之前,魔导机甲已经扫平一切,就太无趣了。”
芝诺斯这话听上去,分明是为了让自己有机会去艾欧泽亚立功,不惜希望加雷马军再次受挫。假如在场的不是希尔林纳,而是某位帝国忠臣的话,只怕会吓得伸手捂他嘴巴。幸好这里并没有别人,希尔林纳也早就清楚,相比帝国的步伐或者所谓功劳,芝诺斯更关注能与他打得旗鼓相当的对手(他一般称之为猎物),而后者随着他年龄渐长、实力精进,已经越来越难找到了。难怪他表现出这么明显的失落,即使是在帝国曾经攻打过的所有地区中,艾欧泽亚也是出了名的硬骨头,好不容易有了增援机会,却被派到安乐之所这种地方来,他想必失望得很吧。
想说安慰的话很容易,毕竟芝诺斯还年轻,可是希尔林纳的心思暂时不在这里。对她而言,现下芝诺斯的不满只能算件小事——这不代表她不关心芝诺斯的心情,只是与之对比的事件太大了。卫月达拉伽布正在向艾欧泽亚下坠,尽管她反复确认过这边的天空中看不到它,可是索鲁斯亲口告诉她,那是第七灵灾的实现手段,她没法不担心它会对其他地区也造成影响。
……担心这个词,用在她身上还真是讽刺,明明她的所作所为正是在协助抹杀大量生灵。她所担心的,难道只是……是否会比自己的预想更早,与眼前这个人彻底告别吗?
“安娅。”芝诺斯突然呼唤她的假名,希尔林纳迅速回过神来:“什么事?”芝诺斯不知何时已经转身向她,眼中带着隐隐的期盼:“你是无影,曾经更换身体,操纵人类历史。那么,在你的记忆中,有过多少值得一提的强者?在何种风格的统治下,他们最容易出现?”
他的意图很明显,就是想知道哪怕盖乌斯赢了,自己是否还有机会与强者对决。可惜这恰好是希尔林纳的盲点,她绞尽脑汁,也只回想起一些空有意志、武艺不精的叛军将领。最后她只好摊手:“不好意思,其实我算是无影里比较年轻的那一批。不要说成为无影之后了,就算是最初的我自己,从出生到现在也不过五十多年,对这种事实在缺乏了解。或许你看过的史书里,相关知识还多一些?”
芝诺斯目光闪动:“五十多年……等等,你说过,你出身加雷马族。”“……是啊?”希尔林纳歪歪头,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。
“你一直在为帝国工作,并且目的是操纵人类历史。”
“……虽然分解到每个具体的任务上就没这么夸张,不过大方向没错?”
湛蓝的视线突然紧盯着希尔林纳的眼睛:“那么,你的上一个身份……你的本名,是什么?”
希尔林纳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,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忍住了。她知道只要拒绝一次,芝诺斯就不会再问第二次……不过,这真的有必要吗?
归根结底,她为何要隐瞒自己的真名?一开始还可以说是想对小孩子有所保留,但到今天,芝诺斯早已不是小孩子了。非要说的话,泄露无影的身份,不是比泄露一个名字严重多了?索鲁斯肯定早就知道她在芝诺斯面前暴露了身份,但除了提醒注意保密关键情报之外,并没干涉过他们的接触。所以关于卫月的真相,她一个字都不能提;可是,如果只是自己的名字……她为何一直没有说?是不是因为相比其他无影,她经历的时光太短,又距离“现在”太近,对一个人说出自己的所有身份,就意味着对他袒露一切?
……那又有何不可呢?一个声音在她的内心嗤笑。即使他叫出你真正的名字又如何?说不定他只能叫这一次了。即使卫月本身影响不到安乐之所,可是每场灵灾都有一个地区受灾最重,而后才波及整个星球。到那时,他知道你是灾厄背后的始作俑者之一,还会对你的上一个身份有兴趣吗?即使他未来会恨你,也至少给他一个机会恨你本人吧——既然已经被他知道了这么多,还差一个已死之人的名字吗?
眼见同行者陷入了天人交战,芝诺斯没有催促,他一向很有耐心。半晌,他终于看到她的身体稍微放松下来,叹气阖眼,伸出双手摘下兜帽,露出漂亮的银色长发。然后,她睁开眼睛,熟悉的紫色双瞳中,射出他从未见过的慑人光芒。
“希尔林纳。”她说,“我的名字是希尔林纳。”
芝诺斯稍稍睁大眼睛:“希尔林纳?是那个在拉巴纳斯塔战役中,只靠一架魔导机兵,顶着炮火将以太屏障强行炸出缺口,又独力歼灭了大门附近所有蛮族,给那尔比纳城塞制造出突破口的那个希尔林纳?”
“是我。不过如你所见,之所以能用出那么鲁莽的战术,只是因为我那段时间杀红了眼,又不用怕死罢了。”
芝诺斯眯起眼睛,似乎陷入沉思,但他选择了把自己的思考过程说出来:“鲁莽归鲁莽,你没有死在当场,已经证明了你的实力。何况单是在第二次东征中,希尔林纳留在记载中的战绩就远不止这些,何况还有其他战场。如果不是‘牺牲’于银泪湖上空战,据说还有机会成为军团长的人选。难怪你对加雷马现代史如此熟悉,难怪你一直使用假名……呵,没想到如此可敬的战士,竟也是在背后操纵历史的阴谋家。看来我需要重新评价无影们的伟大事业了。”
“谢谢你的评价,现在你应该猜到那次牺牲只是一场戏了。”听出芝诺斯的盛赞和嘲讽中都略带苦涩,希尔林纳猜想他在年幼时大概也曾是自己的崇拜者之一,现在自己亲手抹杀了他当年的梦想,只得给出干巴巴的回应。而且她有更重要的事叮嘱:“你应该知道,这个名字不能被别人听到。”
“当然。我会在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使用它……希尔林纳。”芝诺斯淡淡答应,上下打量了她一番,又露出一点跃跃欲试的眼神,“虽然去不了西洲,有你在这里也不错。能与传说中的战斗英雄交手,这种机会不可多得。如何?不陪我来一场吗?”
希尔林纳迟疑了一下。自从芝诺斯成年后,就鲜少有事情能让他露出兴奋的表情,如果是平时,她也不愿拂他的兴,但现在她只能故作遗憾地摇摇头:“你看起来只是想教训一下我。如果是平时,我不介意用这个并非英雄的身体陪你过几招,但现在嘛,不好意思,我还有任务在身。而且,即使是我的全盛时期,大概也无法与现在的你抗衡。芝诺斯,如果你早生二十年,‘英雄’的名号多半就轮不到我了。”
“……是吗。”芝诺斯似乎不意外她会拒绝,并未继续纠缠。于是,他又将头扭回西面,出神地望着星空。
虽然是自己拒绝他的,见他这副模样,希尔林纳也有点不忍心。她想了想,决定尝试用其他方式缓解一下他的愤懑与失望……或者其他情感。她向芝诺斯凑近一步,踮脚抬头,在他的侧脸上落下一吻。芝诺斯迅速回头,目中闪过讶异神色,在他来得及说话之前,希尔林纳再次向前一倾,这次堵上了他柔软的嘴唇。感到芝诺斯好像要挣扎或抗辩什么,她索性伸出双手抱住他的上臂,稍微用力压制他的反抗意图。没多一会,芝诺斯放弃了,闭上眼睛开始回应这个吻。
等到他们分开,两个人都有点喘息。芝诺斯擦去嘴边的涎液,望着希尔林纳潮湿双眼中的挽留之意,又轻叹一声:“好吧……能与传说中的战斗英雄共度良宵,同样是难得一遇的机会。”
夜晚的金属墙体本该寒凉,此刻却沾上了人体温暖的热度。年久失修的栏杆不断摇晃,发出轻微的嘎吱声。希尔林纳的头颈伸到瞭望塔外,腰臀被握在芝诺斯手中,为了不发出声音惊动下方的卫兵,每一下贯穿身体的撞击都让她抓住栏杆的手指握得指节发白,帮她进行暗杀技能训练的老师大概从没想到,在各种局势下保持无声的技能会被用在这种地方。
芝诺斯全心全意感受着下体传来的触感。他的人体生理学向来与其他课程一样是满分,不过这是第一次实践。按照加雷马族的风俗,他早该谈婚论嫁了,但他现在由衷感谢父亲尚未替他安排联姻,才能让他将这种奇妙的体验,留给他童年时的传奇、少年时的秘密、青年时的另一个世界——这个在他二十一年人生中最为特别的女人。挤压、深入、绞紧、拔出……单调的动作重复成节奏与韵律,帮他由内到外地更加了解这个无影的奥秘。
随着他一次次挺身,那对由脂肪和腺体构成的白色球体在他眼前跳动,他稍微弯腰,单手揽住她的小腹,另一只手向前伸出,抓住了其中一个,并用两指夹住尖端揉捏,毫不意外地收获了怀中躯体的剧烈一颤,以及下体被痉挛般猛烈地纠缠。许多寒毛亢奋地竖起,他索性将希尔林纳整个人拽回室内,右手从后方捂住她的嘴,让她的右脚踩在空置的弹药箱上,左手抬起她左腿的腿弯、又将她的下腹用力按向自己。粗壮的肉柱骤然顶进,希尔林纳视野发白,但她不用再控制自己了——高亢的叫喊被闷成手心中的低吟,膨大的前端依次快速碾磨过一个个敏感点,她悬空的小腿胡乱挥舞,脚趾抽搐着紧闭双眼,放任牙齿将堵在嘴边的手指咬出血迹斑斑。这点刺痛只让芝诺斯更加兴奋,像是要将难以言明的郁愤发泄在别处,将她的身躯一次次顶离重力的束缚。最后他在她耳边喘着粗气,呼唤着“希尔林纳”,在她细微的惊呼声中一举挤进最深处,而后释放了自己。
变软的分身刚刚抽出,希尔林纳就扭过上身,一手揽住芝诺斯的肩膀,一手搂过他的头颅,撕咬般再次吻上他的嘴唇。芝诺斯也毫不客气地咬回来,等到两人终于满意地分开,血已经顺着下巴流到脖子,不得不再次动用无影魔法来治疗。他们简单清理身体,各自从地上捡起衣服穿上,又坐回椅子上,用比之前更加亲昵的姿势倚在一起,疲惫而满足地歇息。
包括原本的身份在内,这也是希尔林纳的第一次体验。然而余韵过后,她不禁在暗中讥笑自己。她以安抚芝诺斯为由放纵一时欢愉,是否也故意忽略了自己内心同样存在类似的情感,在不久前促使她揭开那早该入土的名字、展现这具攫取自他人的年轻肉身?何等贪婪啊——不仅用无需付出代价的虚伪战果污染他的纯真记忆,还要借他终将逝去的年轻生命填补自己的短暂孤单?
|
赠文(上)
帝国历27年,上达尔马斯卡行省临时总督府。曾经的王宫虽然遭到战火蹂躏,但在简单的清理和修葺后,仍能看出几分原本的华贵奢靡。而曾经专属于王宫贵胄的大型宴会厅,此刻正被攻陷它的人们所享用。
第四军团由各种各样的人构成,为了让所有人不显拘谨,晚宴采取了比较自由的酒会形式。诺亚·萨斯·伽布拉斯宣布宴会开始,几个等不及的下级军官立刻大吃大喝起来。他们豪爽的吃相,让一位刚端起酒杯的年轻女军官皱了皱眉——作为加雷马族,她所了解的“宴会”可不是这样的。
“让你见笑了,希尔林纳。”大约是注意到她的不悦,站在旁边与她年龄相仿的精灵族男子转过头来,略带歉意地笑了笑,“我听说你经常出入皇宫,可能也没少见那些军团长吧。不过很遗憾,如你所见,大部分出身民间的军人,其实都是这样的粗人。不过他们很快就能吃饱,实在不舒服的话,可以先去找诺亚大人聊聊。”
被称为希尔林纳的女子摇了摇头:“不必。能够英勇作战,才是军人最重要的素质。士兵吃饭我见得多了,只是没想到宴会上的军官也是如此,稍微有些意外罢了。”说完,她向男子举起酒杯,“不过梅内纽斯,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你似乎深谙此道?”
梅内纽斯与她碰了碰杯,轻呷一口杯中红酒,然后才缓缓说道:“些许往事罢了。不过也并非全无好处,例如说这杯红酒,我相信你也能品尝出其中的不同之处。”闻言,希尔林纳也品了一口酒,略为惊讶地偏过头看着桌上的酒瓶:“这是……刚才被菜肴的气味盖过去了,这浓郁的香气和醇厚的口感,莫非就是达尔马斯卡著名的那个……”
“没错,正是‘瓦伦斯’。”梅内纽斯眼中带着赞许,“雷蒙德的酿酒厂在我们进攻时被摧毁了,主要酿酒师也死的死逃的逃。好在它名气够大,市面上存量不小,王宫酒窖中也有许多。诺亚大人的意思是,既然是名酒,就先用来犒劳将士们,这是大家应得的。”
“既然如此,就替我谢谢诺亚大人吧。”希尔林纳微微一笑,又喝了一口酒,让浓烈的醇美慢慢从舌尖晕开。她其实对美酒的兴趣不大,但既然是战利品,又红得像敌人的鲜血,也没有不去享受的道理。
身后突然传来招呼声:“哟,小丫头还会喝酒呢?”两人回头,看到一位中年军官大步流星地走过来,拉开希尔林纳旁边的椅子,一屁股坐了上去。那把椅子之所以是空的,是因为希尔林纳散发着“生人勿近”的气场,但这个男人却好像完全察觉不到似的,自顾自地用桌上的空杯给自己倒了杯酒,向希尔林纳一亮:“那大哥陪你喝一杯?”
没等希尔林纳说话,梅内纽斯先发出不赞同的声音:“莱昂……在女士面前,请你注意言行。说真的,如果你的举止没这么随心所欲,你应该能晋升得更快才对。”“我已经很注意了啊,你没看我今天还特意穿了军装!唉,要不是小诺亚非要我打扮正式一点,我才懒得用这玩意拘束自己。”中年军官——魔兽大队的莱昂夸张地抖了抖肩膀,仿佛要显示自己受了多么大委屈,而对自己军衔的部分充耳不闻。他又对希尔林纳举杯:“言归正传,丫头,喝酒呗?”
“乐意奉陪。”希尔林纳点点头,她看得出莱昂的意思,虽然这挑战没什么意义,倒也没什么坏处。她与莱昂碰杯,然后仰头喝下了一整杯酒,放下酒杯时面色不改。“好酒量!不愧是加雷马族。”莱昂当即竖起大拇指,不甘示弱地一口气把整杯酒灌进肚中。上等美酒被这样牛饮,让梅内纽斯不禁扶额苦笑。
莱昂又替两人倒上酒,示意再来,这次希尔林纳却拒绝了:“莱昂前辈,不是我不想继续,只是明天一早我就要出发,为免延误军情,还是点到为止就好。”“嘁,真无聊,明明庆功宴就应该醉到天亮的。”莱昂不满地嘀咕着,也没再劝,翘起二郎腿抿了口酒,眯缝起眼睛,“本以为还能再共事一段时间的。大哥跟你说实话,虽然你是女人,却是我见过的加雷马族里最有种的!”
希尔林纳没有搭茬,莱昂便自顾自地回忆起来:“大哥不怕你知道,高层刚把你派来第四军团的时候,我还以为你是来混军功的关系户。本来我就瞧不起那些只会躲在机甲里的胆小鬼,何况还是个小丫头,一开始我压根就没把你算进战力里。可是谁能想到,”他对着希尔林纳的脸比划了一下,“这么个水灵灵的小丫头,竟然这么能打!别的不说了,单是城塞大门那一场,城墙上下的敌军都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片,让我放魔兽出去我都得犹豫一下是不是要它们白白送死。你可倒好,竟然直接冲上去了!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,搞得血肉横飞的,大哥我真是替你捏一把汗……幸好只有弱小的家伙才会死!能这么快喝到好酒,也是多亏了你啊!”
莱昂看起来很想抬手拍她的肩膀,不过在梅内纽斯的瞪视下终于忍住了。他的轻蔑和赞美,希尔林纳全部忽视了,只对一句话产生了反应,嫣然一笑:“说得没错,仇恨就是该用敌人的性命来填补。以蛮族的尸首,敬帝国——”她对两人举了举杯,不等回应便径自饮下。红色液体流淌过艳丽的唇色,如同刚刚用利齿撕咬过新鲜的血肉。
硬要说的话,精灵族和人族在帝国眼里也可以算在蛮族的范畴中,不过大概是从希尔林纳的发言中猜到了什么,两人识趣地没有反驳,陪她喝了一口,便扯开了话题。晚宴又进行了一会,大概是与高级军官们寒暄完毕了,诺亚向这边走来。三人齐齐起立迎接,诺亚摆手示意不必拘礼,四人便一起坐回桌边。
“这两天父亲的气色好了一些,本想出席一同庆祝的,但被军医下了严格的卧床令,只好继续由我代劳。不过三位的活跃,我都如实向他传达了,等到走完程序,想必晋升指日可待。”年轻的代理指挥官面带笑容地解释道。他大概需要对每一批军官复述一遍这句话,不过在场三人的关注点都不在晋升这种事。“哈!巴修那老家伙,多半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吧。”莱昂快活地拳掌相击,梅内纽斯也面露喜色。希尔林纳只在发兵初期见过巴修一两面,只是随着他们微笑致意。
诺亚显然也意不在此,说完开场白,他就转向希尔林纳:“你和实验型魔导兵器部队,明天就要调任到第十一军团了吧。”“是的,诺亚大人。第十一军团今早发来联络,称纳夏的密林地区难以突破,需要魔导部队尽快支援。目前已有小股部队撤回瓦尔奈,准备接应我们。”希尔林纳流利地答道。诺亚点点头,他早就接到高层对希尔林纳部队的调动指令,问题只在于时间。不过,接下来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。
他侧过上身,望着已经酒过三巡,正在热闹庆祝的军官们:“特意选择今晚举行宴会,说是庆功宴,也有一部分是你的欢送会。希尔林纳,你调来第四军团的时间虽短,但立下的功劳不亚于任何人。即使你不常和他人交流,我想他们一定是在内心钦佩你的。某种意义上,也包括我自己……在此之前,我见过的魔导机甲大多笨重迟钝,我从未想到能有人将这种兵器操纵得如此灵活,比穿着铠甲的人类更加迅敏,多变的攻击方式和威力就更不必说了。哪怕魔导兵器是实验新型,你自身的技术显然也格外高超。”说到这里,诺亚转向他夸赞的对象,直视着她亮紫色的双眸,“希尔林纳,现在正是帝国再度东征的关键时期,我绝不会阻碍你建功立业。但到未来,等到大局已定的时候……你若有意愿,可否再向陛下申请回到第四军团?如你所见,父亲对于有能力的人都会一视同仁地任用,但这并非忽视加雷马族的意思。恰恰相反,任人唯才就是为了最大程度散播帝国的荣光,我想这也符合你的理想。”
“是啊,如果魔导兵器都能这么厉害,就用不着我的魔兽去替小兵填线了。你有空也好好训练训练部下呗?他们可比你差远了。”莱昂也在一边帮腔。到底还是来了,希尔林纳在心底叹了口气,维持着礼貌的笑容,搬出早已准备好的那套说辞:“诺亚大人,非常感谢您的赏识。只是我的魔导装甲是为了实验最新科技成果,不计成本制造出来的试制型,造价极其昂贵,可预测的时间内都不会再有第二台,恐怕能提供的帮助有限。再者,陛下不仅是伟大的皇帝,同时也是我的恩人,我万不想用自己的私情去烦劳他。诺亚大人,我相信我们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一致的,无论隶属于哪个军团,使命都是向蛮族展现帝国无可动摇的威严,不是吗?”
这无疑是在拒绝诺亚抛出的橄榄枝。然而这也在诺亚的预料之内,他点点头道:“的确如此。我不会勉强你,不过也希望你知道,我看重的并非你的装甲,而是你本人的能力。无论如何,将来只要你有意,第四军团的大门就会为你敞开。祝你们武运昌隆。”说罢,他与希尔林纳和其余两人相互敬酒,便前往下一组军官那里了。梅内纽斯和莱昂又跟她聊了几句,便去找各自的熟人,只留下希尔林纳在原位,独自品味着杯中余酒。
她并不在乎是否被同僚冷落,也不在乎是否被长官看重。不惜调动隶属也要前往纳夏,实际上是她自己向索鲁斯皇帝申请的。达尔马斯卡方面的死亡人数初步统计超过七万,可这些鲜血是否足以浇灭她胸中燃烧的毒焰?或者说,还需要多少人命,才能填补她心底那个多年来仍不住作痛的孔洞?
希尔林纳没有回答大脑擅自抛来的问题,只是冷笑着,静静将最后的残酒抿入口中。
赠文(下)
希尔林纳
27岁。加雷马族。阶级为库奥,出生于加雷马帝都。
现任实验型魔导兵器部队的队长,进攻纳夏期间隶属第十一军团。
问:我们调出了你的档案。这其中的信息有无虚假?
答:哎呀,是瓦厉斯殿下亲自负责审讯吗?
问:这并非审讯。你的身份特殊,此案又事关重大,需要将告发者的信息和案件过程逐一核实,之后才能提交军事法庭。
答:明白了。那么,属下的档案从7岁开始就由皇帝亲卫军管理,其真实性应该比我自己说出来的还可靠吧。
问:你作为第十一军团的中级士官,声称目击了第十一军团部分士兵对平民的屠杀行为。此事是否属实?
答:是属下亲眼所见。
问:从头讲述你目击的全过程。
答:属下已经向军事法庭提交过详细的报告书了,我可以对其中所有内容负责,相信工作认真如您也已经完整看过。为了节约彼此的宝贵时间,不如直接说说您对哪部分尚有疑虑?
问:疑点很多。例如说,魔导装甲不适合在密林地区作战,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?
答: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说服自己不要去纳夏的,可是帝国军在纳夏实在耽搁了太久。我猜步兵们也是实在无计可施,才会请求魔导机甲部队的增援吧?当然我得承认,即使是实验型魔导机甲,宝贵的力量……能源也不是用来伐木的,能做的事情有限,除非我们能狠下心把所有丛林都烧掉——哦,鉴于当地气候非常湿热,这似乎也很难。于是,遵照盖乌斯·萨斯·巴埃萨的建议,我们绕过西南的密林,先攻占了东部沿海地区,想要掐断反抗组织的补给线。不过如您所知,纳夏物产丰盈,即使是小地方也能勉强自给,所以效果也不太好。在其他地方没有了魔导兵器的用武之地后,我决定再去啃一下这个硬骨头。
问:可是出现在那附近的只有你自己。
答:就当我托大吧——我总不能在状况完全不明了、也没有具体计策的情况下,就把大部队全都带去。这不是合格的军官所为。
问:你的意思是,你本来是去尝试独自对付反抗组织,却在那个叫得勒村的地方目睹了步兵们对平民的屠杀。
答:是。
问:反抗组织也会假扮成平民。你怎么能确定,那些“村民”不是他们的伪装?
答:伪装是为了让人放松警惕后借机进攻,而不是惊呼逃窜……如果是那些让帝国军头疼了两年的反抗组织,不会有哪怕一个人见到血后就吓得瘫倒在地,他们即使手中只有农具,也能拼死反击多杀几个士兵吧。
问:换言之,你当场就确信他们杀的人是平民。那你为何没有出面阻止他们?以你的名望,哪怕不是直属上级也能让人心存顾虑,你本可以避免更多伤亡!
答:……您是想指责我放任事态扩大吧。的确,现在回头想想的话,当场出手或许是最好的选择。
问:可是你却选择了袖手旁观,就那么看着他们把视线可及的村民全部杀光,事后再假惺惺地来告发——你还眼睁睁放走了那些逃出村外的蛮族,给了他们提供证言的机会!你究竟是何居心?!
答:殿下,请冷静,不要失态。
问:失态?呵,等着我失态的地方还在后面呢。陛下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我处理,这意味着如果那些士兵真的被判处有罪,就要由我来代表帝国向那些蛮族道歉!如果告发和作证的只有那些蛮族平民和普通士兵,把这件事压下去、轻描淡写地处理、甚至强行翻案也不难,可是偏偏你也在其中!你分明是陛下的人——难道这是陛下特意要羞辱我吗?!
(短暂的沉默)
答:殿下,很抱歉让您产生了这种想法,但请您慎言。我不清楚陛下和您之间究竟有什么误会,但他绝不会冒着损毁帝国声誉的风险,只为了羞辱谁。
问:(深呼吸)那么,就请你为自己自相矛盾的举动辩解吧。虽然这不是一场审讯,但如果你的言辞和行动不能自圆其说,放任屠杀发生的事,你也难辞其咎。
答:是。……其实答案可能意外地无聊,因为一开始……我也不介意看到那些平民的死。您知道第四军团在达尔马斯卡的战绩。歼敌超过七万……虽然我没有特意计数,但其中应当至少有上千条人命是丧失在我手中的吧。您看过我的档案……没错,虽然我去哪里战斗、与谁战斗都是奉命行事,但在不违反命令的前提下奋力杀死那么多人,只不过是为了泄愤罢了。
问:你用的是泄愤这个说法,而非复仇。
答:如果您在屠杀事件发生之前问我的话,我大概会说这是复仇。就像陛下一直以来教导的一样,所有蛮族都有召唤蛮神的潜在可能性。表面上,杀死他们是为这颗星球造福;而实际上,因为我的父母死于蛮神召唤造成的终末焦土,所以杀死蛮族也等同于为他们复仇……之前我一直这么觉得。
问:继续。
答:正因如此,在看到士兵对村民动手的时候,我在密林中停了下来。如果我露脸,情势势必会有所变化。士兵或许会停手,或许会向我谎称他们是反抗组织、要求我一同加入屠杀。但我既没必要救那些蛮族,也不想亲手杀他们。啊,不是因为怕留下罪证之类的原因,只是单纯地跟那些士兵不熟,懒得听他们寒暄和扯谎罢了。
问:然后你就一直静静在村外看着?你主张自己是单纯的目击者?
答:是。我完全没有出手,无论是对哪一边。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带着幼小的女孩逃出村子,士兵向女人的背后开枪。她受了重伤,我本来可以救她们的,但我藏在原地没有动。蛮族的死活与我无关……我本来是这么想的。
问:你究竟为何会改变想法。
答:因为看着那个女人硬挺着枪伤,扯着大哭的孩子踉跄离去时,我突然察觉,她的鲜血并没有让我感到兴奋。于是我又回头看向村子,那些蛮族在尖叫中血流满地,不知为何,也完全感觉不到在战场撕咬敌人的快慰。
问:只是因为你没有亲自动手吧。
答:我想原因不是这个,殿下。我可能只是突然觉得,他们很……可悲?生活在那样原始落后的地方,被人攻击时拿不出比农具更像样的武器,死得毫无还手之力。
问:死在你手下的蛮族士兵,难道就有还手之力了吗?
答:殿下,您应当清楚,士兵就算再弱小也是军人,是做出战死的觉悟才走上战场的。尤其是达尔马斯卡,他们有负隅顽抗的斗志,哪怕陷入劣势,也直到最后都不投降,所以杀死他们才会让我有消灭敌人的快感。……至少,蛮族们还没让那么小的孩子上过战场。
问:你的意思是不想欺凌弱者?
答:也不算是。或许……只是觉得无聊吧。就好比棉花和橡胶,显然是有弹性的橡胶比较值得捏一捏。而杀死那样的平民有什么意义呢?他们如此柔弱、不堪一击,即使出现了反抗意志,也至少要有我军士兵出现伤亡,才谈得上镇压吧。(短暂沉默)他们甚至不知道如何召唤蛮神。
问:哦?关于蛮神的内容,你的报告里没有提到过。
答:因为,本来就不存在这部分内容。至今为止,我们所了解的蛮神都是来自古代历史,以及蛮族们的传说。可是,我们并没有人真正见过蛮神吧?如果蛮族真的会在危机时刻召唤蛮神,那达尔马斯卡大概早就行动了。
问:可能只是因为召唤蛮神的方法失传了。倘若有机会和能力,他们想必不会放过。
答:我也这么认为。只是……我突然意识到了,造成终末焦土的,无论如何都不是那群在丛林中艰难度日的蛮族。甚至也不是达尔马斯卡人。
问:原来如此,你想说你突然良知觉醒了?如果你把它作为抗命的借口,该上军事法庭的就是你了。
答:殿下,属下没有抗命,也绝不会抗命。属下只是在回答您的问题,为何自己起初没有阻止士兵们屠杀,却在后来告发了他们。至少在表面上,帝国军也反对对无辜平民下手,否则您就不会这么为难了,不是吗?
问:所以你会坚持继续告发,是吗。为了你那觉醒太晚的良知?
答:是,殿下。既然惨案已经发生,这算是我目前唯一能弥补的事了吧。即便如此,我也是先听说有别人站出来作证,才决定来添一把柴的,没想到会给您添麻烦,我个人对您感到非常抱歉。
问:哼。
答:哦对了,我也有件事想告诉您,或许算是好事吧。
问:说。
答:您说我是索鲁斯陛下的人,我不否认这一点。只不过,关于本次告发,我没有提前跟他商量过,完全是我的自作主张。事后我去找他单独汇报的时候,陛下似乎也对我有些失望,没对我有任何交代或叮嘱,就让我直接来找您这个负责人。依我的一己之见,陛下将这件事交给您处理,可能并非对您的惩罚,而是对您能力的信任……或者考验呢。
问:……这不是你该妄加揣测的事。
答:是,请恕属下僭越。
问:总之,这份询问记录,我也会提交给军事法庭。我需要提醒你,如果那些士兵被判有罪,那么无论有何缘由,没有及时出手阻止的你也会承担一部分责任。考虑到帝国的声名和目前纳夏正值用人之际,你或许不会被公开审判和处罚,但我会在军队内部汇报你的言行,让高层仔细考虑你的晋升事宜。
答:属下甘愿接受处理结果,绝不会因此减少对帝国的忠诚。
问:你可以走了,需要你当庭作证的时候,会有人联系你。
答:是。(起立敬礼)加雷马帝国万岁。
问:(回礼)加雷马帝国万岁。
——本询问记录留存于帝国历28年。由于涉及与证言真伪无关的皇室相关内容,仅有效部分被筛选并提交给军事法庭,全文被定为“机密”级加以封存。